安寧療護不等於臨終關懷…重症家庭的一層額外支柱

當Peter馮的父親向朋友介紹兒子時,他不會說「安寧療護醫師」(palliative care physician),而是「老人科醫師」(geriatrician)。

「大家知道什麼是給老人看病的醫師,」馮(Peter Phung)醫師說,「但在我們的文化裡,根本沒有『安寧療護』這個詞。」

在美國,安寧療護過去20年迅速發展,成為一門重要醫學專科——為重症患者及其家屬提供「一層額外的支持」,通常與治療並行。安寧療護專注於減輕疼痛、控制症狀,並協助患者和家屬在疾病過程中應對情緒與實際生活挑戰。然而,對許多亞裔來說,這個詞既陌生又令人不安;談論死亡被視為不吉利,甚至可能「招來」死亡。

「十年前我剛入行時,門診裡幾乎見不到這一科。」南加大凱克醫學院安寧療護與支持照護部主任馮醫師說。多年來,他是部門裡唯一的亞裔醫師。「我們希望越早介入病人照護越好,但在亞裔社區,談論死亡的禁忌讓這件事困難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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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加大凱克醫學院安寧療護與支持照護部主任Peter Phung.

(受訪者提供)

●不只是生命最後階段

人們常把安寧療護與臨終關懷(hospice)畫上等號。馮醫師解釋,臨終關懷理論上是針對生命剩餘時間不足六個月的病人,重點在最後階段的舒適照護;而安寧療護則可從「重病確診第一天」開始,並持續多年,不僅涵蓋生命末期照護,也包括對患者在不同病程需要的支持。其目標是提升患者生活品質,減輕如疼痛、噁心、焦慮等症狀,並幫助患者家庭面對重病帶來的不確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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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病人從確診到臨終的照護路徑:安寧療護(palliative care)、臨終關懷(hospice)的不同階段與差異。

(加州醫療補助局DHCS)

「安寧療護不是放棄,而是幫助病人去應對,有時甚至能活得更好。」馮醫師強調,許多時候,病人不只需要醫療救治,還需要有人幫忙表達意願、理解繁雜的醫療體系,甚至只是希望有人能傾聽恐懼與不安。

與其他專科醫師直接開藥、做治療不同,安寧療護通常從開放式提問開始。對許多家庭來說,這樣的方式很陌生。「大多亞裔病人對醫師非常信任,期待你直接告訴他們該怎麼做。但我的工作不是下指令,而是去了解病人和家屬的意願,這需要大量情感上的探尋與交流。」

●什麼才是「最好照護」

對於許多亞裔家庭來說,談論死亡是一件讓人不適的事。馮醫師回憶,他的越南華裔父母和華裔岳父母曾說過:談論死亡可能會讓它更快到來。

在日本,神道信仰強調純潔,死亡被視為不潔;韓國則認為談論死亡是不敬長輩;在越南,祖先崇拜與佛教傳統把死亡視為靈性轉化,但公開談論仍屬忌諱。芝加哥大學全國意見研究中心2023年數據顯示,僅有7%的亞裔正式記錄下自己的臨終意願,相比之下白人為25%、非裔22%、拉丁裔21%。

關於死亡的對話往往來得太晚。「很多病人最後進入加護病房,被插管、鎮靜......家人卻不知道病人自己想要,」馮醫師說,當他問家屬:「你覺得他(病人)會希望怎樣度過生命末期?」得到的答案往往是:「不知道,我們從來沒討論過」。

馮醫師指出,疾病本身就會帶來孤立,但在許多亞裔家庭裡,沉默還源於害怕「招來不幸」或「被人閒話」。他自小聽父母說:「不要把家裡的事告訴外人。」在某些人眼裡,如果外界知道了,會讓家族蒙羞。有些家庭甚至迷信「死在家裡不吉利」,擔心亡靈留存會給後代帶來愧疚。這些都讓談論照護計畫變得更難。

結果是,無數個在危機中措手不及的家庭:病人想「回家走完最後一程」,但子女卻堅持送醫,認為那才是「最好的照顧」。

移民家庭的照護體驗

七旬長者Felix Le深知這份照護的重要性。2022年,他的母親以99歲高齡過世,在最後的日子接受了居家照護;而他103歲的父親,也正在接受同樣的照料過程。

Felix說,護士每周都會來幫忙檢查身體、做一些基本照護。他們還送來病床、輪椅、尿布、手套、營養奶……這些幫助讓他安心很多。相比家庭醫師,這類服務更即時、更細緻,「帶父母去看家庭醫師很麻煩,而且家庭醫師病人太多,很難照顧這麼細緻。」

但語言增加照護障礙。Felix說,「大多數護士講西班牙語」,他的父母因此不習慣護工幫忙洗澡,語言不通帶來不便。

2020年的一項全國調查顯示,與白人相比,少數族裔不僅較少接受生命末期照護,即使接受,品質也明顯較差。專家指出,對護理人員進行「文化敏感度訓練」,包括跨文化溝通、死亡觀念與宗教背景的培訓,是縮小差距的關鍵途徑。

在父母面前,Felix會避免使用「臨終關懷」這個傳統的中文名詞。「這個翻譯很消極,聽起來好像就是要『送終』。對老人來說,直接說英文『hospice』就不會那麼敏感。」

但對Felix和妻子來說,這個問題則更為簡單明確:拒絕激烈治療。他說,「生命不在於長短而在於質量。生命末期的搶救只會給自己帶來痛苦。」

不過,他並沒有和子女多談這些細節,「我們的下一代在美國長大,觀念不一樣。我們能做的就是自己提前安排好,不成為他們的負擔。」

提前計畫 送自己和家人最好禮物

在許多亞裔文化中,子女被期待為父母做出最後的醫療決定,而這些決定有時會留下深刻傷痕。

「一些家庭成員因此反目,老死不相往來。」美華慈心關懷聯盟(CACCC)創辦人陳明慧(Sandy Stokes)分享她多年觀察,一些子女會因為最後的決定內疚一輩

子。她強調,若能及早開啟對話,不僅能改變病人的照護方式,也能避免家庭成員多年的遺憾。

自2005年成立以來,CACCC為華人家庭和照護人員提供中文講座、居家陪伴與資源,幫助家庭在危機發生前做好準備。在她眼中,提前計畫生命末期,是「送給自己與家人最好的禮物」。

但陳明慧與馮醫師都觀察到,亞裔家庭的醫療決定往往由家族共同做出,即便與患者本人的意願相衝突。「華人有個觀念叫『善終』,很多華人都希望在家裡走完最後一程,但如果在ICU度過,要得到善終是非常不容易。」

沒有外界的支持,照顧者的壓力往往難以承受。陳明慧看過不少家庭被壓到極限:長期照護重病家人,容易導致疲憊、憂鬱與焦慮,連帶影響身體健康,「有些照顧者甚至比病人先走一步」。

她指出,一些華人家庭對死亡感到恐懼與無助,很大程度上源於缺乏資訊與資源。即使是在美出生、英語流利的子女,很多也是在突如其來的危機中,才第一次聽說安寧療護或生命末期照護這些概念。

「一旦有資源,就不是一個人孤軍奮戰, 有了陪伴會好很多。」陳明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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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group of people standing together

 美華慈心關懷聯盟與舊金山加大合辦工作坊,協助華人社區應對照護挑戰。創辦人陳明慧(右一)

(受访者提供)

●打破死亡禁忌

馬來西亞華人醫院牧師雷司提反(Stephen Loi),能說國、粵、英三語,十多年來為南加州亞裔移民家庭提供支持。他坦言,接到訪問邀請時很驚訝,「沒有人主動找我談輪這個話題」,因為太敏感、讓人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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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conference

雷司提反院牧(Rev. Stephen Loi)為華人長者講解照護福利。

(受訪者提供)

根據他的經驗,不少家庭要求照顧團隊不要在病人面前提到「死亡」、「安寧療護」這些詞彙,擔心會引起病人恐慌。雷院牧的經驗與多個調查結果相符:亞裔家庭常選擇對病人隱瞞死亡訊息,試圖保護對方,但反而導致在最後時刻缺乏準備。

過去,雷院牧主要提供心靈支持,但現在他形容自己的工作更像「客服」:接電話、解釋概念、傾聽需求、解決問題、翻譯......「在許多醫療機構和醫院裡,我是唯一會說中文的人。」

他強調,語言不只是溝通工具,也是一種心靈慰藉。他每周會帶上一份世界日報去探視患者、陪他們聊天。「跟一個華人講中文,他就很開心了。」

然而,疾病常常削弱病人的第二語言能力。雷院牧提到,「很多原本會說英文的病人,到後期無法用英語表達意願,這時如果子女又不會中文,就會難上加難。」在家人最需要清楚溝通、了解彼此的時候,語言成了另一層障礙。

「死亡終究會到來,不管我們談不談,」雷院牧說。

馮醫師也看到這種沉默帶來的沉重後果。「有些失去父母的年輕病人後告訴我:他們完全不知道父母生命末期在想什麼——是害怕?還是疼痛?」

他補充,所謂『legacy planning』,不是為死亡做準備,而是留下愛與記憶,讓家人得到安慰。「比如在孩子上大學前提前寫好一封信;即使不在身邊,愛與支持始終存在。」

●體系缺口 資源有限

即便家庭願意接受生命末期額外的照護,能否真正獲得服務仍是另一道難題。一些較小的亞裔社區幾乎沒有這類資源。

「這是一個賠錢的領域,」馮醫師說,他們花一個小時了解病人的感受和意願,但是卻沒有其他收費項目,「we don't do procedures」。正因如此,只有大型醫療系統或非營利機構才有能力承擔此類成本。以南加內陸華人社區為例,能提供這類服務的機構極少,更別說中文服務了,而像雷院牧這樣的專業人員往往得長途奔波,才能抵達病人身邊。

人力招募更是挑戰。雖然華人醫師、護士很多,但願意投身這個領域的人寥寥無幾。雷院牧多年來問過許多護士是否願意加入,答案幾乎都是「No」。「有人覺得太depressing,有人覺得太辛苦。」此外,2022年BMC Palliative Care期刊一項研究顯示,即便在專業醫療環境中,華人護士在談論死亡時也會感到焦慮與恐懼。

但對馮醫師、陳明慧和雷院牧來說,他們的共識是:生命末期的照護不是關於死亡,而是幫助患者「活得好」,直到生命最後一刻。

盡管障礙重重,改變已經開始。像CACCC這樣的社區組織正透過雙語講座推廣相關概念;洛杉磯地區也有少數可提供中文服務的機構,如Asian Network Pacific Home Care & HospiceHeart of Hope Asian American Hospice Care。在政策面,加州參議院第1004號法案要求Medi-Cal健保計畫提供安寧療護服務;而聯邦Medicare也涵蓋安寧療護和生命末期照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