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的婚姻黑洞：低離婚率背後的脆弱與真實
Photo: Jean Chung/Getty Images
華人文化講究一個「家」，凡事圍繞家庭，華人俗語「成家立業」，先成家再立業，而婚姻是家庭的基礎。對於在異鄉打拚的華人移民來說，夫妻關係更是成為他們社交網絡和情感支持基礎。 然而一直以來，在低離婚率的掩護下，華人婚姻問題甚少獲得關注，相關研究和社會資源缺乏，也讓許多華人夫妻矛盾在「關係黑洞」中不斷惡性循環。
婚姻矛盾 不止傷心也傷身
婚姻矛盾對華人的心理健康可能造成重大影響，而移民身分、孤獨感以及對尋求心理輔導的社會汙名，進一步加劇問題的複雜性，導致許多華人夫妻在沉默中掙扎。喬治亞大學(University of Georgia)2020年發布的一項研究發現，經常發生衝突的夫妻，更有可能產生孤獨感和身體健康狀況下降問題。該研究對250對夫妻進行長達20年以上的追蹤調查。
此外，一項名為「婚姻衝突、憂鬱症症狀和功能障礙」的研究指出，婚姻衝突導致抑鬱症狀增加；在低質量的婚姻中，身體會在負面情緒產生之前，率先出現不良反應 。
儘管針對華人群體的婚姻關係研究極為有限，但一項2017年的調查結果揭示，與配偶關係的好壞對於華裔長者的心理健康有至關重要的影響，配偶的質疑和批評與抑鬱症狀的嚴重程度正相關。
蒙特利公園市華埠服務中心行為健康中心的咨詢室。
（記者趙健╱攝影）
離婚率低 不代表婚姻關係好
由於亞裔群體的離婚率長期低於美國平均水平，亞裔移民一直被認為擁有更穩定的婚姻生活。 而事實上，離婚率的高低並不能作為婚姻滿意度的指標。特別是對華人移民而言，在「家和萬事興」等中國傳統文化觀念約束下，離婚通常被視為「下下策」。
聖蓋博谷的華人律師鄧洪表示，在他處理過的家暴案件中，只有15%的華人家庭會因為家暴離婚。「有些受害者甚至還會設法幫助家暴者規避懲罰——因為施暴者一旦被判刑，家庭將面臨沉重的經濟負擔。」
2020年發表的一項研究顯示，受訪的華人移民女性中，約有五分之一在過去一年中經歷過親密伴侶暴力；與其他族裔相比，華人移民女性經歷家庭暴力的比率更高。然而，許多數據顯示，亞裔的離婚率遠低於其他族裔，而華人則是亞裔中離婚率最低的族群之一。
另一方面，有些夫妻受移民身分的限制，無法離婚。 一位移民律師指出，那些依賴配偶工作取得綠卡的移民，必須維持與配偶的婚姻關係直到獲得綠卡。 根據目前的中國大陸移民排期進度，等待綠卡的時間可能需要五到10 年。 離婚，意味著失去在美國居住和工作的合法身分。 雖然美國對犯罪活動受害者，包括家暴受害者，實施特殊簽證保護措施，卻很少移民了解相關者政策。
除此之外，子女、經濟、住房、羞恥感等因素，也是華人夫妻在感情破裂的情況下，仍選擇維持婚姻關係的原因。
華人婚姻面臨多重挑戰
2010年發布的針對移民家庭研究指出，夫妻衝突是他們面臨的重大問題。 在移民家庭中，夫妻之間的聯繫通常更為密切，加上移民身分和文化適應性壓力，夫妻關係更容易變得緊張且受到外界干擾。 而對華人夫妻來說，他們的婚姻往往面臨額外挑戰。
華埠服務中心行為健康中心在洛杉磯市、阿罕布拉市和蒙特利公園市的診所提供中文婚姻諮商服務。
（記者趙健╱攝影）
第一重挑戰，難以尋覓合適伴侶。 根據智庫「丕優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23年的一項調查，54%的美國華人移民表示，在美國尋找另一半非常困難，該比率高於其他族裔群體——白人（23%）、非裔（32 %）、拉丁裔（37%）。
而在「成家立業」的傳統觀念影響下，有些華人可能會匆忙完婚，為他們日後的婚姻矛盾埋下種子。華人工程師Jay表示，他在美國工作多年，一直想找個有相同文化背景的另一半，但他嘗試五年，透過多種社群軟件，卻始終沒有結果。 最後，在結婚壓力下，他經過中國家人的遠程介紹，認識在美國東部城市工作的太太，兩人很快結婚。
婚後，之前疏於了解的問題開始浮現，Jay發現與太太在很多方面的想法都不一樣，甚至連生活中的許多細節都無法互相包容， 爭吵越來越多，終於在前年爆發，最後決定遞交離婚申請。
「剛開始我覺得很輕鬆，但很快，熟悉的感覺又來了，每天除上班，沒有人說話。說實話，我那時候的想法是，哪怕家裡有個人和你吵架，也比自言自語好。這麼一想，當時感覺很多我無法忍受的事，好像又變得能忍受了，雖然不知道能忍多久，十年，20年，或者也許就這樣一輩子吧。 」Jay最終又撤銷離婚申請。
第二重挑戰，較為獨立的社會關係限制矛盾排解的出口。 一項針對芝加哥的3157名華裔長者的調查發現，擁有更多朋友的受訪者較少報告婚姻問題。研究稱，當社會關係僅限在另一半身上時，產生衝突的可能性會增加。 此外，較小的社交圈也意味壓力輸出口徑較為單一，鮮少有機會從他人那裡得到安慰和幫助。
在華埠服務中心（Chinatown Service Center ）行為健康中心工作的諮詢師張一指出，移民長期處於「求生模式」（Survival Mode），精神壓力較大， 一些華人女性甚至因為高負荷的生活和工作，在婚姻中感到是被犧牲的一方，對另一半常有憤怒情緒。然而，「一些華人移民由於語言、文化差異以及工作繁忙，社交圈可能較為有限，在與另一半吵架後，往往無處傾訴...如果在原籍國，他們通常能夠獲得更多資源，較容易尋求家人朋友的幫助和安慰。 」
華埠服務中心行為健康中心咨詢師張一坐在她的咨詢師。
（記者趙健╱攝影）
此外， 從臨床角度來看，根據北加州的婚姻關係諮詢師牟大明的觀察，華人移民通常較少關注情感上的溝通，而在婚姻中，良好的溝通是維繫健康婚姻的關鍵。
婚姻諮商是騙局？
華人認為「家醜不可外揚」，當婚姻出現問題時，往往選擇避而不談，更不願尋求外界幫助；加之缺乏情緒教育和心理輔導體驗，華人多對婚姻諮商服務持懷疑態度 。
「許多華人認為婚姻諮詢是騙錢的」。婚姻諮詢師牟大明表示，通常只有當婚姻關係處於破碎邊緣時，華人才會開始尋求解決方法，但此時往往已經來不及。牟大明在非營利組織「愛與衝突和睦事工」服務多年，該機構成立10年，服務超過450對夫妻。
她補充「還有一些夫妻在嘗試兩、三次諮詢課程後，未如期獲得立竿見影效果，就放棄了」。但一段冰凍三尺的關係，是很難在短時間內被解決的。實際上，夫妻雙方在前幾次輔導中，說出更多內心想法後，很容易發生更激烈爭吵。
牟大明直言，「婚姻諮詢成功率並不高，只有約30%至35%」。調解夫妻關係是一項極具挑戰的工作，經常要扮演「警察」角色。有時在線下輔導時，甚至會遇到夫妻當場發生肢體衝突的情況。
另一位心理諮商師張一指出，有些華人移民把心理醫師視為「救命稻草」，認為心理輔導師等同於醫師，期待能獲得對症下藥的幫助。她分析，這種誤解可能源自語言的偏見──中文的心理諮詢師和精神科醫師常被模糊地統稱為「心理醫師」。
此外，張一補充道，對大部分人來說，婚姻諮詢的費用高昂，難以負擔。目前商業諮詢師的市場報價約在每小時150到300元不等；而以公共服務為目的的社區心理輔導組織，則面臨人手短缺情況，咨詢預約至少需要排隊兩個月以上，而會說中文的諮詢師，更是少之又少。
一位在矽谷工作的華人軟件工程師Frank胡表示，雖然一些公司會為員工提供免費心理諮詢服務，但華人通常對分享生活困境和心理狀況缺乏安全感，或是不認為心理問題嚴重到需要尋求幫助的地步。 此外，與不同文化背景的諮詢師建立聯繫，也是一個挑戰。
值得注意的是， 父母的婚姻關係會直接或間接影響孩子的情緒和行為。 在牟大明最近接觸的兩起青少年自殺案件中，都涉及父母關係長期不和。牟大明解釋，當父母發生衝突時，幼齡兒童會認為是他的錯，進而產生自我厭惡和自卑感；而青春期的孩子，則會因為父母關係不和，向外尋求情感寄託，出現吸毒、早戀等情況。
妥協與感恩的重要性
「每個人的婚姻都有各自問題」。已婚39年的華人Isaac Hung表示，他從未見過沒有爭吵的夫妻。在婚姻關係中，當一方堅持某一立場時，就會引發爭吵。而當雙方感到疲倦後仍繼續爭吵，那可能就是夫妻關係破裂的開始。
「解決婚姻矛盾需要雙方妥協，有時是你，有時是你的伴侶。但更重要的是，需要表達感謝，感謝對方的妥協，承認妥協存在，這是一種相互尊重 」。Isaac說，但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男性往往認為自己更強大，想讓他們回頭說謝謝或對不起非常困難，他至今仍在學習。 「但這是我們保持婚姻關係更牢固的方式」。
非營利機構「愛與衝突和睦事工」於今年2月17日在北加州舉辦的夫妻衝突和睦營。
（照片由牟大明提供）
夫妻感情不和睦 免費資源可求助
雖然婚姻諮詢，尤其是中文服務，非常稀缺且昂貴，但社會上仍有一些免費資源可供利用。例如，在華人教會中，通常設有家庭支持小組，婚姻出現危機的夫妻，可尋求牧師或小組其他成員幫助和情感支持。
加州聯邦醫療補助計畫（Medi-Cal，俗稱白卡）或聯邦醫療保險(Medicare， 俗稱紅藍卡)的持卡人，可以尋求華埠服務中心行為健康中心的社區諮詢服務，其中包含婚姻諮詢（Couple Counselling）。對不符合保險條件的民眾，華埠服務中心可根據收入水平和家庭規模進行滑動比例收費。 此外，民眾還可透過免費搜尋平台Psychology Today，搜尋夫妻關係諮商師。
若需要緊急心理諮詢服務或尋求情感支持，可致電211（全國範圍內）或800-854-7771（洛杉磯縣內）獲得人工幫助。與家庭暴力有關問題，可致電800-978-3600。 這些熱線不僅提供全天候服務，還有普通話和廣東話服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