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癒加州╱隱形族群掙扎 中國無證移民心理健康被忽視

The story was co-published with World Journal as part of the 2024 Ethnic Media Collaborative, Healing California.

無證移民通常被視為烏泱泱的一群人。他們一起穿越邊境,一起湧入邊境巡邏隊的大巴,然后散落一地,淡出視野,不知所蹤,只剩下「非法」的標籤。自此之後,他們的精神世界的底色如何改變,也只能被自己看見。

在現存頗為有限的針對無證移民心理健康問題的研究中,面向中國移民的樣本研究更是寥寥無幾。國家觀點研究中心首席研究科學家Alyssa Ghirardelli在談到收集這些數據的難點時表示,他們很難接觸到這類受訪者,出於對自身移民身分的擔憂,他們往往害怕被詢問。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沒有面臨巨大的挑戰。這些移民通常背負著過去的創傷、當前的生存壓力和未來的不確定性。受平均英語水平低、文化背景差異大等因素的影響,中國無證移民在入境後,往往承受著更多的精神壓力。

預約心理醫師卻難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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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ople sitting in parkiing

除了他們的「非法」身分以外,公眾想要了解他們的心理狀態,頗具難度。 

記者趙健╱攝影

「我一個人經常會自言自語。那種感覺就像有人獨自走在夜路上,伸手不見五指,卻會吹起口哨。他並不是在黑暗裡覺得開心,他只是為了給自己壯膽。」55歲的中國無證移民遠揚說,這是他來美國的第12年個年頭。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遠揚至今仍與陌生人擠在「家庭旅館」(無需身分驗證的合租屋)裡,月租550元,與隔壁床之間只有一塊木板相隔。

因為僱不起移民律師,遠揚在語言能力捉襟見肘的情況下,遞交了自己的移民材料,他的申請至今沒有消息。這些年來,他只能靠打「黑工」維生。

「隨著年紀越來越大,重體力活我是幹不動了。我每天還在想,沒有合法身份,以後的養老金從哪裡來?這麼多年,我每天都在想這些問題,我心裡真的非常的壓抑,但找不到出口,我的心裡狀態很多時候都是扭曲的。」

因為內心的壓力過大,遠揚也曾嘗試為自己找個信仰。他先是了解了高台教(Caodaism),後來又轉為藏傳佛教。他覺得,如果有信仰,自己的精神可能就不至於崩潰。「實際上,我的內心根本無法釋懷。因為生活中的這些根本性問題,一個也解決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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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age of people walking in dust

在美墨邊境上,一些移民表示,他們選擇「穿越」是為了給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機會。

記者趙健╱攝影

遠揚也去找過心理醫生,心理診所的預約非常困難,經過幾個月的漫長等待,儘管終於見到了醫生,但遠揚很快就放棄了。他說,因為彼此經歷相差巨大,甚至都不是同一個族裔,他說的很多東西對方其實很難理解。

這些年,遠揚也見過不少精神有問題的室友。曾經有一位睡在他隔壁床鋪的男士,是狂热的宗教信徒,「他總是提著一把砍刀,問我誰要買」。還有一位50多歲的女士,曾於她同住一個房間,好幾次晚上熄燈後,她會突然喊:她要殺人,砍死他/她。另一個中年人,平時話不多,總是皺著眉頭不停抽菸。 2022年初的一天,他就突然倒在洗手間,送到醫院後就去世了。

社會缺乏對無證移民認知

據移民研究所(Migration policy Institute,簡稱MPI)估計,截至2019年,加州的無證移民人數已有約274萬,佔加州總人口數的4%。這一數字超過加州非裔人口總和(約225萬),是印第安原住民和阿拉斯加土著人口(66萬)的四倍有餘。

這份「冷落」,與無證移民群體對美國社會和經濟的貢獻相比,似乎顯得並不公平。洛杉磯加大(UCLA)勞工中心主任、華裔教授黃道權(Kent Wong)指出,美國有1100萬無證移民。 在疫情期間,以無證移民為主的「基礎工作者」(essential worker)在最前線提供服務,為人類生存提供了至關重要的幫助。他們在田地務農、看護老人和兒童、在餐館服務、在建築工地上幹活,他們從事的工作對社會繁榮發揮關鍵作用。如果沒有對這個群體的心理健康進行深入研究,就很難形成對他們心理狀態的更廣泛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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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age of people in outdoors

專家表示,來自中國的無證移民是弱勢中的弱勢,他們往往承擔著比常人高出幾倍精神重負。

記者趙健╱攝影

MPI的交互地圖顯示,2019年美國約有39萬名中國無證移民;在加州,這一數字超過11萬,這還不包括疫情後美國南部邊境激增的中國「穿越者」。

一項針對無證移民的心理健康的調查結果顯示,除了來自歧視、文化適應性壓力和創傷事件以外,有限的社會服務和醫療健康資源、孤立感、剝削以及對移民執法的恐懼,也一直被視為非法移民面臨的困境。

加州全民醫保帶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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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是,自2024年1月1日起,加州實施醫療保健計畫擴張,為26至49歲的低收入居民提供了全面的Medi-Cal醫療補助,無論受保人為何種移民身分。這項政策的實施,意味著所有加州的無證移民都可享受心理健康方面的醫療保障。

不過該政策在現階段仍需進一步推廣,在對無證移民聚集地洛杉磯縣蒙特利公園市的丁胖子廣場走訪後,只有約兩成的無證移民受訪者聽說過加州新推出的醫保政策;同時,其中約一半的受訪者認為,加入Medi-Cal可能對他們的移民申請產生影響。甚至還有人表示,他們寧可不享受福利,也不願冒險。

專注於為弱勢群體提供幫助的華人公益組織慈濟醫療基金會的執行長鄧博仁醫師說,畢竟,謀生才是無證移民的頭等大事,他們更專注於生計和基本需求,而不是心理健康问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們不自知,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甚至連想要知道的動力都沒有。」但正如遠揚所說,即使他們試圖尋求幫助,費用、時間和文化差異等都成為阻礙。

三個女兒的父親 挫折崩潰

35歲的中國移民黄先生有三個女兒,一對8歲的雙胞胎和她們9歲的姐姐。黄先生說,他早有赴美的想法,可在疫情期間,他的美國簽證兩次被拒。於是,他選擇與女兒們告別,花費兩萬美元獨自「走線」來美國,想要為家庭創造更好的未來。

可是來了之後,他就陷入挫折和崩潰中—高昂的房租、有限的工作,一直都處於高壓狀態。他每天不僅要在餐館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還要面對顧主和「前輩」的責罵,但他不敢辭掉工作,甚至不敢為自己多發一言。因為他背負了全家人的未來,已經無路可退。 他一心只想掙錢,然後接女兒們來美國讀書。

黄先生說,這裡有太多像他這樣的人,大家待在這裡等待審判結果,等待工作機會,等待他們各自不確定的夢,每个人都身負重任,無路可退。

在一項關於中國移民為何有自殺想法的研究中,所有受訪者在出現精神疾病之前,都必須應對普遍的適應性壓力因素和不利生活事件。有受訪者說,「我稍有錯誤,廚師就會對我惡語相向,有時我工作了12小時後,也可能只有10分鐘時間休息。這種感覺太累了,壓力太大了。」

手機視訊是無證移民唯一寄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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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平均英語水平低、文化背景差異大等因素的影響,中國無證移民在入境後,往往承受著更多的精神壓力。

記者趙健╱攝影

由於時差,黃先生每天只能在清晨與遠在故鄉的女兒們視訊。因為與另外三人合住狹小的房間裡,他在視訊時基本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每次視訊,他只能帶著耳機,開著攝像鏡頭,看著屏幕上的家人,聽女兒們的聲音,也讓她看看爸爸。 黄先生說,每天的生活充滿壓力,也很茫然和無助,不知道如何排憂解難。而和家人的視訊通話,成了現階段他生活中唯一高興的事,和每天的唯一精神寄託。

對另一名22歲的中國無證移民小橘來說,英文不好,平時的生活圈子極為狹窄。自己拿着手機刷短視頻、聽歌是他每天除工作外唯一的娛樂。他說,自己身邊沒有同齡人,沒有能讓自己輕鬆的環境。許多人因為生活壓力大,戾氣變得很重,他不想受影響,所以長期以來一直獨來獨往。

除了在宗教中尋求平靜,遠揚也嘗試找點別的樂趣——他平日裡會用一部破舊的手機,拍一些照片,支撐孤獨的生活。「現在我的生活很卑微,但我還是想努力發掘一些美,拍拍照片,這樣才有活下去的理由。」

洛杉磯加大(UCLA)一項研究發現,亞裔社區獲取心理健康資源的最大障礙是對現有服務的認識缺乏,許多人不清楚應應如何獲得援助;另一個系統性障礙是亞裔心理醫師和治療師比率較低,很難找到有能力幫助他們的專家。

加州公共政策研究所(Public Policy Institute of California)的一份報告指出,洛杉磯縣心理健康診所往往很難招募到足夠流利的雙語工作者,這也導致無證移民等待接受心理輔導的時間長達兩到三個月。

鄧博仁醫師表示,來自中國的無證移民是弱勢中的弱勢,對他們來說,這些困難更為突出。「因為他們承擔著比常人高出幾倍精神重負,語言障礙、經濟壓力、對未來的迷惘、情感孤獨,這些都與一個人的心理健康綑綁在一起,憂鬱症和躁鬱症是無證移民較常見的心理問題。」

但對於那些為了來到美國付出巨大代價的成千上萬的移民來說,已經沒有回頭路了。「聽著陌生的語言,不知道去向哪裡......但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小橘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這樣寫道。

無證移民通常被視為烏泱泱的一群人。他們一起穿越邊境,一起湧入邊境巡邏隊的大巴,然后散落一地,淡出視野,不知所蹤,只剩下「非法」的標籤。自此之後,他們的精神世界的底色如何改變,也只能被自己看見。

在現存頗為有限的針對無證移民心理健康問題的研究中,面向中國移民的樣本研究更是寥寥無幾。國家觀點研究中心(National Opinion Research Center)首席研究科學家Alyssa Ghirardelli在談到收集這些數據的難點時表示,他們很難接觸到這類受訪者,出於對自身移民身分的擔憂,他們往往害怕被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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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成為大多華人無證移民的唯一精神伴侶。

受訪者提供

由於時差,黃先生每天只能在清晨與遠在故鄉的女兒們視訊。因為與另外三人合住狹小的房間裡,他在視訊時基本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每次視訊,他只能帶著耳機,開著攝像鏡頭,看著屏幕上的家人,聽女兒們的聲音,也讓她看看爸爸。 黄先生說,每天的生活充滿壓力,也很茫然和無助,不知道如何排憂解難。而和家人的視訊通話,成了現階段他生活中唯一高興的事,和每天的唯一精神寄託。

對另一名22歲的中國無證移民小橘來說,英文不好,平時的生活圈子極為狹窄。自己拿着手機刷短視頻、聽歌是他每天除工作外唯一的娛樂。他說,自己身邊沒有同齡人,沒有能讓自己輕鬆的環境。許多人因為生活壓力大,戾氣變得很重,他不想受影響,所以長期以來一直獨來獨往。

除了在宗教中尋求平靜,遠揚也嘗試找點別的樂趣——他平日裡會用一部破舊的手機,拍一些照片,支撐孤獨的生活。「現在我的生活很卑微,但我還是想努力發掘一些美,拍拍照片,這樣才有活下去的理由。」

洛杉磯加大(UCLA)一項研究發現,亞裔社區獲取心理健康資源的最大障礙是對現有服務的認識缺乏,許多人不清楚應應如何獲得援助;另一個系統性障礙是亞裔心理醫師和治療師比率較低,很難找到有能力幫助他們的專家。

加州公共政策研究所(Public Policy Institute of California)的一份報告指出,洛杉磯縣心理健康診所往往很難招募到足夠流利的雙語工作者,這也導致無證移民等待接受心理輔導的時間長達兩到三個月。

鄧博仁醫師表示,來自中國的無證移民是弱勢中的弱勢,對他們來說,這些困難更為突出。「因為他們承擔著比常人高出幾倍精神重負,語言障礙、經濟壓力、對未來的迷惘、情感孤獨,這些都與一個人的心理健康綑綁在一起,憂鬱症和躁鬱症是無證移民較常見的心理問題。」

但對於那些為了來到美國付出巨大代價的成千上萬的移民來說,已經沒有回頭路了。「聽著陌生的語言,不知道去向哪裡......但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小橘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這樣寫道。